172、第四十六 贵妃醉酒_六宫粉黛无颜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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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72、第四十六 贵妃醉酒

  消息传到宫中,定柔喜极而泣,合掌对天,含泪祈祷:“尹氏嫂嫂,你是温善敦厚的人儿,也希望四哥走出哀伤,踔厉风发,是不是?”

  皇帝坐在一旁罗汉榻望着小妻子,暗自舒出一口气。

  时间是治愈伤口的良药,日复一日,滴水可以穿石。余生有佳人在侧,儿女绕膝,遗憾已失,亲情挚爱可以融化坚冰。

  那仇恨,只要慢慢淡却了就好.......

  南市在京城民居坊之间的夹道,不过一些小食肆和油盐酱醋的杂货铺子,街上冷清寥寥,区区之众,比之西市的繁华和东市的豪贵,天渊之别。

  一处二进的小院前,纱帷马车停下,挂着香樟木防蚊珠帘。

  两个赶马的小厮跳下来,摆上了杌扎,车内出来一位珠翠锦裳的妇人,秀丽的面貌,眼角已有了沧桑的细纹,望着眼前青堂瓦舍,朱红大门,恨得攥了攥手中的帕子。

  身边的嬷嬷道:“就是这里,咱们的人亲眼看着老爷进去的。”

  素韵眼眶灼的发热,吩咐小厮:“敲门。”

  小厮过去握着铜环敲了一阵,里头问谁呀,开门的是一个鹤发鸡皮的媪妪,探出半个身子,身上穿的光滑精致的福寿纹缎面褙子,头上戴着金簪,问:“你们是......”

  不等问完,素韵便指挥小厮破门,气势汹汹地闯进。

  卢敬生在翰林院差事清闲,每日不过编书撰史,偶尔往国子监为童子们授课讲学,无什么绳矩约束,时间宽松,安闲自在。

  一年前纳了个美貌的外室,生下一子,刚满百天,正是爱惜的得紧。前晌上值点了个卯,便寻机出来,到了外宅。

  下轿看到自家的马车,顿时寒毛直竖。

  进了内宅,闻得女人和孩子哭天喊地,冲进堂屋一看,美艳小娇娘被两个小厮按跪在地上,婆子抱着嚎啕不止的小儿,素韵坐在上首,一脸刻薄的样子,眼色阴沉冷厉。

  穿着官服呵斥下人一番,美娇娘才被放开了,卢敬生忙查看伤着了没有,小儿有无事,丈母娘受惊了没,素韵咬牙切齿地看着,指骂道:“你个囚囊没良心的!”

  卢敬生心疼美娇娘,也义愤填膺:“我一个从五品官纳个妾怎么了?哪个官员不是三妻四妾,凭什么我守着你一个苦哈哈过日子!慕容素韵,你不贤不淑,你简直是个妒妇!”

  素韵听着这话霎时泪流了满脸,呆呆看着相濡以沫十几年的丈夫,不敢置信地,颤颤巍巍扶着椅起身,被嬷嬷搀着。

  美娇娘钻入了一丈之内是夫的男人的怀,哭得泪人一般,被软语温存安抚。

  素韵心酸如翻江倒海,颤抖着的手指道:“卢敬生你是人吗?当初你一介白衣秀才,家里房子半间,斗米三升,我慕容素韵堂堂节度府的官小姐屈尊委身与你,给你浣衣烧饭生儿育女,伺候你半瘫的娘整整十年,喂水喂饭端屎端尿,你屡试不第我可嫌过你半分?你落魄潦倒我可弃你一回?如今你混得人模狗样嫌弃我是个糟糠了?嫌弃我面老珠黄了?你何止忘恩负义,简直狼心狗肺!”

  美娇娘哭的愈发撕心裂肺,卢敬生不忿道:“不就是纳个妾,至于吗!我在官场也是有头有脸的,守着糟糠,不知被笑话了多少回,别家的娘子都能三从四德,你为何不能。”

  素韵望着他的紫袍官服,仪貌矜严的士大夫模样,苦笑了一阵道:“脸面?呵呵,你的官是怎来的?靠的是我慕容素韵,靠的是我慕容家,靠的是我妹妹在宫里伺候皇上!裙带关系罢了,没有我谁认你是皇帝的连襟,你走出去谁给你一分颜面?”

  当着一屋子下人和美妾,卢敬生大大失了尊严,于是破口骂开了:“我没脸,你照照镜子,你自己愿意看你的脸吗,我肯跟你同房已是勉强......”

  字字句句如刀见血,素韵趔趄了两步,这才知道半生光阴枉顾,当初的痴心深情竟是一场笑话,母亲的话全应验了,苦药渣子里熬不出蜜糖,熬出的是砒.霜。

  美娇娘伏在丈夫怀里趁机添油加醋:“姐姐,昨日黄花落,您就容了我罢,大人是前途无量的朝廷命官,奴家愿一生侍奉姐姐和大人。”

  素韵好似没听见,一时濒临崩溃的边缘,扶着廊柱一阵尖笑,原来痛苦到极致,就哭不出泪了。“你就是一条喝人血的豺狼!我一辈子的血都被你吸干了!怪道前人说,薄情最是读书人,我活该......我活该......信什么山盟海誓,信什么至死不渝......”

  跌跌撞撞上了马车,如失了魂一般,一路回到宅邸。

  坐在榻椅上神伤。

  两个嬷嬷劝道:“夫人,你不能想不开啊。”

  素韵展唇一个笑,比哭还难看:“我凭甚想不开?我跟着他穷困潦倒十年,好不容易日子过好了,锦衣玉食,出去有高头大马车,回来有仆人围拥,我干什么折腾我自己让他们痛快,我死了岂不成全了那狗男女!让那小妖精来登堂入室,占我的位置,辱我的孩儿,我辛苦置起来的家业让她来坐享其成。”

  使力咬着牙,冷哼一笑:“我非但要活着,还得好好活着,吃饭香,喝水甜,比那狗男女都要活得长!我将来要儿孙满堂,寿终正寝,方对得起爹娘生养我这一场!”

  嬷嬷感慨:“夫人能这样想就好,男人啊,都是没天良的,当个物件使唤就成了,惜爱自己才是正经的。”

  “他还不如个物件儿呢。”素韵笑着,终于明白,母亲的话是至理箴言。

  以后,他爱找几个找几个,只当孩儿有个爹。

  还是母亲有远见,早早预料到了今天,让她把家里的财产掌握在手里,以防万一,那死鬼领俸禄的印信在手,这就抓住了这个家的命脉。

  “告诉账房以后每月只给他十两银子的花用,命人去古玩行将书房那些东西给我做一模一样的赝品来,我倒要瞧瞧没有钱他拿什么养那小杂种。”

  午睡的间隙,骄阳正盛,宫巷人少,小柱子跑来传话,陛下让娘娘去昌明殿一趟,定柔坐着肩辇出了华琼门,刚至侧门外,迎面襄王从檐下走来。

  见到她,微怔了一霎,垂颔拱手:“请贵妃娘娘安。”

  定柔下了辇,敛衽还了一个礼:“王爷金安,是从陛下哪里过来的吗?”

  襄王低眉望着她的足尖,听着那甜静清灵的音韵,答道:“正是,江州府盛产雅酒,朝贡来一些新酿的佳醇,让陛下赐名。”

  两人略略寒暄了几句,阳光白花花的一地,定柔正被晒着,内监打了一把荷纸伞,襄王见她额头冒汗,忙道:“门下还有要事,我先告退了。”

  定柔听着这话好似有些不对劲,从前王爷一直自称“弟”,偶遇见了也唤她一句“嫂子”,搞得她十分局促,今日怎么......

  “恭送王爷。”

  定柔也不作多想,又端端正正还个礼,等襄王走过,才抬步近殿。

  身后的很远,襄王走到了仁宣殿的宫道,倚靠着一面雕龙玉柱,久久望着那一抹姌袅的身影消失在殿门,柔桡绰约。

  皇帝在西侧寝殿,圆桌上十来个青白釉云雷纹龙纹觥,觥口缓缓倾出一脉到小盏中,一室淡雅馥芳的酒香。

  定柔感觉肚子里的酒虫被勾了出来,好奇地走过来,笑问:“这是什么酒,这样香,有花有果子。”

  江州有一百年的造酿世家,姓沐,前朝末年战乱时惨遭洗劫,是而式微,近些年出了一位后生,天生嗅觉敏锐,自创出一套酿酒秘法,又兴旺起来了,定柔先前已品尝过传说中的春青缥。什么酒只要皇帝一尝,顷刻身价百倍。

  皇帝打开盖子,酒香溢了一室:“梨花酿、高粱曲米酿、纯麦子酿、木兰秋菊酿、杏花酿、白梅花娘、桃花酿、柳叶酿、松枝酿、竹叶青勾兑、最后是玫瑰果子酿。我已取好了几个,剩下的你来。”

  杯中酒色清澈,浮着一瓣梨花,定柔轻酌了一小口,齿间淡雅清香,回味不尽,好奇地问:“你取的哪个?”

  皇帝指着说:“梨花春酿,曰洞天清绝。”

  定柔又尝了一口,赞赏地点头:,“甚贴切,这是无俗念梨花词的句子,瑶台归去,洞天方看清绝。”

  皇帝指下一个:“高粱酒,曰怀谷天远。”

  定柔倾了一点,浅尝一下,舌尖辣的直呛,这个是酱香的,有些小烈,女子喝不惯。她附和道:“虚怀若谷,心远地自偏。”

  “纯麦子酿,曰终年醒。”

  “这个我记得是陶渊明《饮酒》其十三,有客常同止,取舍邈异境。一士常独醉,一夫终年醒。”

  皇帝道:“这个最是特别,所谓君主,身处万千之中,最难得的便是一个终年醒。”

  定柔倒出下一盏,皇帝一仰而尽,嗅着酒盏中的余香:“这个叫灵均卿韵,你晓得什么典故吗?

  定柔笑答:“屈原字灵均,离骚中的句子,朝饮木兰之坠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,夫君岂余身之惮殃兮,鞠躬尽瘁,披肝沥胆,恐皇舆之败绩也。”

  皇帝唇角勾起一个柔情的弧,就知娘子是知音。

  下一个松枝酿,取名“明月清泉”,出自王维诗,“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”。

  竹叶青勾兑取名曰“青华直”,有匪君子,绿竹猗猗。

  柳叶酿曰沁园春,寓意洞庭春色。

  然后皇帝说:“我取了七个,剩下的你来。”

  定柔先啜了一点杏花酿,唇齿间芳馥回味,灵光一闪,道:“叫赖东君如何,我向来喜爱一厥卜算子,不是爱风尘,似被前缘误,花开花落自有时,总赖东君主。”

  “嗯,甚好!”他提笔在御笺上写下,娘子喜爱的其实是那一句“若得山花插满头”,讫情畅意山水间,无羁无缚。

  下一个白梅花酿,暗香凛冽化于酒香,甘醇绵长,别有一番滋味。她想了半刻才道:“梅花香自苦寒来,玉骨那愁瘴雾,冰姿自有仙风,凌雪傲霜,性子最是孤冷,又曰琼枝只合在瑶台,白梅与梨花同骨,你既有了洞天,我便对应瑶台,叫瑶台冽露罢。”

  皇帝笑:“也罢。”提笔写下。她又说:“我今日闲来读了一阙词。只觉那胭脂泪、留人醉一句甚是凄美,人面若桃花,花谢胭脂褪,芳歇春逝,不若叫胭脂泪如何?”

  皇帝微摇头:“勉强。”还是提笔写下。

  她尝了一口玫瑰果子酿:“很甜,果子清甜与玫瑰馥芳契合,如两情缱绻,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莫憔悴,伊人已归。叫伊人归,可好?”

  他眼眸一亮,大大点头:“这个好!我喜欢!诚如我当初对你,终换来了伊人归。”

  稍后每个酒觥贴了一个黄笺,标着酒名。

  小柱子来禀:“陛下,几位尚书大人来求见。”

  皇帝搁下笔忙事务去了,再回来已是半个时辰后,只见宫女端着醒酒茶围着孩子娘,七嘴八舌唤着娘娘,桌上酒觥七倒八歪,定柔起初不过浅尝慢酌,不知怎地越尝越馋,直到喝的一滴不剩。

  皇帝上前看,只见小娘子枕着手臂,小脸蛋红的滴透,冰肌玉肤烧起来一般,肌肤底子仿佛呵口气即破,透见内里娇嫩欲滴的膏腴,含笑闭目,模样娇憨,身上酒气熏人。

  摇了摇酒觥,气道:“你怎么没给我留点儿!到是等我来一起喝呀。唉......”

  伸臂将她横抱起准备给她洗了放到御榻上,小娘子的睫毛忽然“刷”一下,好像清醒了,她打了几个酒嗝,打量着眼前的男人,醉眼朦胧地说:“我认识你,你是个坏蛋,小心眼子的坏蛋,我都给你......生了两个孩儿......还是不放心我......你对我爹娘那么好......不就是怕我不跟你过了.......你好有人做主。”

  皇帝清清嗓,咳咳,小秘密被看穿了。

  谁叫你有前科来着,踹我的时候毫不留情。

  抱到床榻上,一双小手捧住他的脸,摸着鼻下薄薄的髭须,一使力,竟揪下几根,皇帝疼的直冒泪,小娘子呵呵大笑:“早看你胡子不顺眼了......给我剃了......”

  皇帝摸了摸,指尖有血,今年刚蓄了须,怎么的,嫌弃我老了?

  小娘子翻了个身,轻轻打起了睡鼾,宫女端来铜盆,皇帝捏了手巾把子,板过孩子娘打算亲手给她擦擦脸,谁知那厢睡梦中“嗬!”了一声,豪气十足地喊:“本女侠在此!小贼休走!”

  然后凭空抡起了拳头,重击在了他的下巴壳,闻得“格”了一声。

  小柱子等人伫立一旁心惊肉颤地看着,陛下双手捂着半张脸,眉心紧皱,半天缓不过劲来。

  普天之下只有贵妃敢如此僭越,也只有贵妃能如此。

  素韵坐在正屋养神,手里翻看着话本子,一个婆子蹲着捶腿,卢敬生气冲冲进来:“你让账房只给我十两银子花销的?”

  素韵淡淡地点头。

  卢敬生正要发作,只听素韵道:“官人,不当家不知柴米贵,西市的白银米又涨了,菜蔬肉荤一天一价,孩子们正在长身体,你俩儿顿顿要狍子肉吃,一斤狍子肉一两半,吃也吃穷了,咱们大人以后都得紧着裤袋过日子,紧着孩子的嘴吃。”

  卢犯了郁闷:“怎就叫你说的这样惨?给我拿些银两,几位同僚今夜在如月楼摆了酒席,这次轮到我做东道主。”

  素韵吃惊的模样:“十两银子,每人吃海参鲍鱼也尽够了!难不成你还请他们到那勾栏地界消遣一番?家里都揭不开锅了,相公竟拿家用的命根子去请人嫖妓!”

  卢敬生被噎了一顿,停了停,只好说:“后日还有诗会,大后日斗酒,都得压彩头。”

  素韵语气愈发温和,软软地说:“啊,没钱,怎么办?”

  卢:“把领俸的印信给我,以后我自己去户部领。”

  素韵掐掐大腿肉努力挤出一行泪,含悲啜泣:“没良心的,有了小老婆不养大老婆了,你一月俸禄三百五十两银子,家里日常流水就得十五两,好歹堂堂一个京官之家,面子功夫总得做啊,这奴仆也不好遣散。

  这些个嘴一日要供三餐,冷了要棉衣病了要请医吃药,那那不是钱,为妻每日一睁开眼愁的牙都快掉光了,鸡儿吃了过年粮,全指我厚着脸到娘家打秋风过活,望相公千万体谅才是。”

  卢:“不是还有禄米,官田,布帛,四季例赏。”

  素韵:“那点子东西够作甚,你那闺女还有两年及笄,这嫁妆是多大一笔开销,你就这一个闺女,家里头一遭办事,也不好寒酸叫人笑话,大凡好东西我都攒着添里头了。你爹娘每半年捎一回供养,连带伺候他们那些奴婢,一回就得小二百两,这送路的人来回盘缠又得三十两,相公算算这账。”

  卢没了耐心,急道:“你唬鬼呢,当我不知道有多少家底!还有茶庄和绸缎铺么,盈利呢?那绸缎铺子开在盘古街,黄金地段中的黄金地段,一月的进项够家里吃一年的,做什么非得把着我俸禄不放,我一个老爷们出去囊中羞涩像话吗!”

  素韵拿着帕子掩鼻冷笑几声:“相公也好意思说,那些是和我娘他们合股开的,咱们才占几成,你只晓得读死文章,那懂得经营的艰难,这做生意有赢有亏,旱涝不保收。”

  从炕几下拿出一个账本和小算盘来,比划着,说道:“前儿礼部侍郎家送来了帖子,过几日嫡孙要做满月,红份子得包五十两。还有虞部司的儿子大婚,冯祭酒的母亲出殡,里外里半年的家用赔进去了,相公也莫跟我急,不成的话你父母的瞻养先欠着,挪给你花用,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寄,再不够你书房不是有一些别人送的字画古董么,典当了便是。”

  卢哭笑不得:“饿死我爹娘不成,那些字画都是名人真迹,我怎么舍得。”

  素韵摸着算盘珠子:“那就没法子了,要不你去街上卖字?”

  卢敬生脸色彻底绿了,扭头离开,一个丫鬟端着托盘掀帘进来,“夫人,冰糖燕窝好了。”

  卢没好气地回头看去,素韵端起小碗,悠然自得地吃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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