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_六宫粉黛无颜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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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

  申时末皇帝处理完了一天的事务,吩咐了小柱子几句,晚间给宫闱局传谕,将范婕妤召来昌明殿侍寝,让她独自睡御榻,命她守口如瓶。宫中近日传开了流言,从前还能用战事搪塞,如今前线顺利,又恰逢年尾,大宴小宴不断,傻子都瞧得出,是有新宠了,首先被怀疑的是昌明殿的宫娥,淑德二妃甚至找来了医婆,暗中观察御前所有女子的走姿,得出的结论,全是黄花。

  二妃不免疑惑,听闻皇帝时常去瑞山行宫,难不成养在哪里?也是,温泉水暖,鸳鸯双双戏水,多靡丽的画面。

  难不成,皇帝临幸了青楼女?

  所以才见不得光。

  二妃商量一番,当即摆了凤鸾仪驾,去了温泉行宫,住了一段日子,四处寻摸,却没找到人,问下头宫人,竟说,陛下一直是独衾的。

  皇帝装好了一个新刻出来的玉人,刚更了便装,殿外有内监传报:“六殿下突发高热,全身抽搐,昭容娘娘请您速去清云殿。”

  皇帝无奈换过常服,匆匆坐舆到了徐昭容处,御医已会诊完,纷纷跪地说,小儿急疹,发出来就好了,徐相宜一袭宫妃织金落梅曲水大袖衫,珍珠步摇冠,抽泣着打湿了绣帕,哭的楚楚动人,猛然扑进了怀:“陛下,旻儿好可怜,臣妾心疼死了......”

  娴静婉约的人儿,皇帝下意识地想推开。

  曾经同床共枕无数次的人,如今只有抵触。

  定柔坐在圆桌前缝纫一件霁色右衽长袍,飘逸的袖摆,一针一线都是爱意,时而拿出一枚扳指,臊着脸皮轻轻俯唇贴一贴。

  忽听马蹄大作,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,奔出绣楼,却见是一位便衣羽林进院,拱手对她说:“陛下今日有事,来不了,请主子早些歇息。”

  他今早走时说了今天会带一个新的雕刻来,难道遇到了棘手的事?她心下隐隐一紧,多问了一句:“尊驾可知是何事?”

  那便衣未得圣意,不敢乱说。

  定柔又问了一遍:“请告知,可是朝上出了什么事?”

  便衣深知这位主子圣眷正浓,踌躇一番,想来也无妨,小事而已,道:“六殿下抱恙,陛下让您无需担心他。”

  说罢躬身告退,上马奔驰而去。

  六殿下,是那位满腹珠玑,堪比道韫的才女,徐相宜的孩儿,他们的结晶。

  他们曾经也有过恩爱的时光。

  定柔站在原地半晌,退了两步回屋,关上门扇,倚着墙,眼中泛出热意,心下骂着:“慕容定柔,你算什么东西,凭什么要他一心一意待你!”

  眼角滑出一股股热液,抬手抹去,却越流越多,扬起手掌狠狠掴了自己一下,不许哭!不许哭!他本就不是属于你的呀!你这般要死不活吗?我看不起你,慕容定柔!

  这一夜,枕冷衾寒,她望着黑暗中的床帐,睁眼到天明,苦思了整整一夜,把和他的一切一切,重现了无数遍,一件件梳理。

  这些日子,自己完全陷入了一个旖旎的梦,桃色夭浓,两情缱绻,是偷来的梦,所谓天长地久,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,总有一天,激情褪去,这个梦会醒,会碎,彼此终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的。

  她对自己说,便是到了那一天,你要笑着对他,别让他看不起。

  你还有孩儿,得为了孩儿活。

  你,不可再陷落下去了。

  翌日刚过了午晌,皇帝下了马,奔进院。

  张嬷嬷和何嬷嬷在洗菜,忙行礼,皇帝一路打马,跑的急,心中如着了火一般。“夫人呢?”

  张嬷嬷示了个眼色:“在楼上。”

  “她没事吧?”

  张嬷嬷低声说:“好像没事,又好像有事,奴婢也看不懂。”

  急奔上楼阶,房门大开着,定柔坐在圆桌前绣一方帕子,转头过来,美丽的面庞柔和平静,看不出半点气闷的样子。“今天这么早?”

  皇帝走的急有些喘气,进来之前心里惴惴,不知是怎样的爆发,原本已准备好了一肚子安慰哄的话,进来之后,却见她并未在意,忽然十分失落。

  缓缓来到她身畔,“担心你就早点来了。”

  定柔又问:“徐昭容的孩子怎样了?”

  皇帝的心越发坠下去:“烧退了,疹子还未消,人也不是太清醒。”

  定柔道:“那是还不曾康复,你该多陪陪孩子,我幼时生病就特别思念我娘和祖母,后来时日长了她们的模样也就淡了,想不起来,只能把师傅当成依靠。那孩子有六岁了罢,我和徐昭容算旧相识,同一天进的宫,一起入了青蔻阁,又入了韶华馆,不过没怎交集过,我性子不好不爱同她们说话,我记得她来跟我攀交过,我没理人,想想挺没礼数的。没一两天她就去了昌明殿侍寝,晋升了婕妤,然后挪了出去,我便再没见过。”

  听她如是说,皇帝的心如同架在了炭火上,煎熬着难受起来,若那晚第一次来昌明殿的人是她该多好。也不会有如今重重的纠葛,自己向来以睿智临朝,处处辩得先机,却唯独,在她这儿,输得那样惨。

  记得那时她方及笄,眉眼间尚凝着青涩和稚气,小嘴总爱噘着,可爱的像个呆娃娃,隔了这么久,那一众姹紫嫣红的女子早已忘了模样,却清清楚楚地记着,那日殿选她穿的青绿色的衫子,那衣上绣着绿梅,头上绾着一个单螺小髻,只簪了一朵珠花,面上毫无脂粉,整个人素净的出尘,明明就是来敷衍的,他却会错了意,当她是第二个林纯涵,以为想要以素雅获得他的垂青。

  他低落道:“你不气我昨夜?”

  定柔微微笑道:“我就那般不懂事啊,你孩儿病了,我就如此不通情达理?我也有孩儿,深知为人父母的心。”

  这番话说的字里话间全是疏离,好像他和她仍是两个世界的,只是露水情缘,他心头愈发酸的发涩,像个要糖果的孩子般说道:“你给我生个孩儿吧,我一定将他当成这世上的至宝,男孩女孩都好,是女孩更好,长得像你,我一直遗憾不曾见过你幼时的样子。”

  定柔愣了一下,旋即又笑:“我生不了了。”

  皇帝疑惑地看着她,定柔马上补充道:“我生可儿月子坐下了病,身上一直不大好,何嬷嬷也说我坐不上胎了。”

  皇帝忙说:“叫女医给你看看,太医院多的是擅专妇科的,不计什么药调理,你才二十出头,定能调养过来。”定柔还是笑着,也不看他,对着绣绷说:“不用折腾,生孩子很疼,我怕疼,不想受那罪了。”

  皇帝脸色难看极了,腹诽道,给别人生不给我生。

  夜里,隔间的大木桶热汽氤氲,定柔试了试水温,正解着衣带,男人只穿着中衣推门而入,定柔忙掩住衣服:“你干嘛啊?”

  “洗澡啊。”

  “我洗完了你再洗。”

  “以前我们不都是一起洗的吗。”

  “快出去,我不习惯,你每次都胡闹,害的我还得再洗一遍。”伸手大力推搡着,将他推了出去,吱呀一声合上了门扇,男人听到门栓落下的声音。

  心中一凉,这些日子的努力全白费了,今夜还不知让不让碰。

  洗完了出来,女子已经躺进了被褥,面朝里,像是睡沉了,铺了两床被,用意很明显。

  他上了榻,钻进温香的被窝,女子说:“你睡外头,我今夜不舒服。”说着把被角团了团,将他晾了出来,男人望着女子的后脑勺,气呼呼像孩子一般较了劲,将那被子踹到了地上,大大躺下,就那么坦着。

  女子睡了一会儿,总听到枕畔的叹息声。

  转过脸来,才看到他什么都没盖,只穿着中衣,赤着脚,屋里的炭火已经不旺了,慢慢凉了下来,他望着床顶,冻的微微发抖。

  “你......”

  起身摸了摸他的手,凉的像冰。

  忙把被子挪过去。

  里头已经被女子的体温暖的透了,热融融的,馨香可人,像八爪鱼一样紧紧贴着那娇柔的小身躯,满足极了,女子将他的手捂在怀里,血气方刚的男人很快由冰块变成了沸腾的滚水,喷着粗重的呼吸胡乱地吻她,满手焦急地去扯寝衣,女子却避开了,挣脱开他,起身到另一边,拾起地上的被子,抖了抖,卷成被窝裹住自己,面朝外,说:“快睡啊,我先睡了。”

  男人全身像着了火一般难耐。

  好一会儿后,残烛烧完了,灯苗闪了一下,灭了,屋子里陷入无边无际的漆黑。

  枕畔的声音在耳边渴求:“我想要你。”

  “我不舒服,不想那样。”

  “我昨夜没碰别人,我在外殿的榻上盖着毯子睡的,真的,骗你我是小狗。”

  女子笑了一下:“我不是膈应那个,我是真的不舒服。”

  “出点汗就舒服了。”

  “你孩子病着,你还有这个心情。”

  然后,没动静了。

  她紧了紧被角,阖目进了梦乡。

  半夜睡的口干,睁开眼看到一室明亮,身畔空空如也,被窝早凉了,掀开帐子,看到围着黑狐裘的男人站在大开的窗子前,吹着冷风,望着天穹出神。

  这样寒九天,怎么禁的住?

  她忙披衣下地,从暖笼里倾了一盏热茶,端给他。

  他伸出手,指尖触到她,冰的煞人,竟有些握不住茶杯,她的心狠狠疼了一下,热意漫上眼眶。

  他对着窗外恨恨地说:“这他妈是个什么世道,我是个什么皇帝!万民的君父,无人可以僭越的九五之尊,坐拥天下,可到底天下哪一样东西真真正正是属于我的?沧海桑田,有哪个王朝能千年万年不衰?而我最终不过就是史册上一个名号而已,我想为自己活一次,可为什么我想要的那个人,她总是离我那么远!不想要的,捆绑着给我,我没有选择,因为上要事社稷宗庙,下要继皇统后世,就为了这一句,我他妈活脱一头牛马。”

  她的泪倏忽溢出大片,心里瞬间软了,就这样吧,她对自己说,就这样下去吧。

  闭上窗子,握住他的手又呵又搓,男人猛然将她圈进了怀抱,箍的紧紧的,“宝贝......”

  有时候看着他,真像个孩子。

  当她解开寝衣,遂了他的心意,他高兴的如同得了一块梦寐以求的糖。

  后半夜风声呼啸,吹的窗纸呜呜响,千竹万枝哔哔啵啵,如兽群嘶吼悲鸣。张嬷嬷起来出小恭,旁边床榻何嬷嬷打着呼噜,好梦正酣。忽望见窗外白蒙蒙,就知下雪了,披上棉衣开门一看,院中茫茫一地白,还有小雪花在飘。

  穿好衣裳,打着灯笼出来踩了踩,幸好下的不厚,但这样冰天雪地,下山也少不得路滑,道路崎岖,陛下这一路乘马,如何周全?

  侍卫们站在雪里一夜,穿的御赐的貂皮大氅,握刀的手也戴了皮裘手套,可也冻的折胶堕指,一张脸露在外头,早没了知觉,侍卫长指挥着拿了工具,沿山清理出一条路来,身上渐渐冒了汗。

  皇帝起来,围着黑狐大裘下楼阶,定柔披着斗篷站在门口,望着漫天乱坠的碎琼白屑,眸光闪出一层痛楚,心中若有所思。

  那之后,她对他到底是不一样了。

  织机又开始吱呀吱呀。

  雪下到后晌终于停了,银装素裹的世界,道路积了半尺厚的一层,骁骑卫将院子里的扫成堆,清理出去,她原想,今日他决计不会来了。

  她甚至开始盼着他不要来了。

  可是,还是来了,归巢时分马蹄声传来,一名羽林负着囊箧,载着满甸甸的奏章和御用文房四宝,他今日没有忙完,直接把御案挪了来。

  她在楼下的屋子织的热火朝天,他进来先到火炉边烤热了手,定柔没有回头,也没有搭话,他小心走过去,手放在了肩上,她淡淡问了一句:“来了。”

  “嗯。”

  夜里,屋中多加了几盏灯烛,帘幕的影映在窗棂上,绰绰曳动。

  他坐在乌木案桌前握着朱笔飞书,她坐在另一边的小榻上缝纫一件女娃的团花小袄,今日缝的极慢,仿佛一针一线都是心事。

  静默许久,他忍不住开口:“夜里灯光暗,仔细伤了眼,快别做了。”

  她头也没抬,道:“无事,就差个袖子了,没几针就好了。”

  他话到口咽了回去,你何时给我缝纫一件衣裳,寝衣也行啊。

  她低着头,无意识地说:“雪天马滑,其实你不用天天来的,我不是那般小心眼的。”

  他怔了一下,细细端详她的神情,只见眉目澹然,毫无嫌隙之色,于是说道:“无事,马蹄绑了鹿皮,路上不滑,忍过这段时日就好了,我.......已在筹划,让你入宫。”

  她惊的抬眸,清莹莹的眸子闪出了惶恐,没留神针刺了指尖,留出一滴滚圆的血珠,皇帝急忙过来,摸出帕子按住食指,怪道:“叫你夜里别做这个!”

  定柔低垂下脸,思维飞出了窍,他伸臂抱住她,语气激动:“宝贝,我要和你长相厮守,我要重新册封你!你放心,陆家那些人,他们不敢兴风作浪,我已给平凉候去了口谕,他不敢抗旨。”

  血又流出一滴,她含住了手指,腥甜的滋味混合在舌尖。

  眼前如走马灯一般,闪过一张张珠翠绮罗的面孔,皇后、宸妃、淑妃、德妃、徐昭容、林顺仪、薄、司徒.......

  心下顿时冰冷。

  翌日昌明殿,皇帝心事重重地对襄王说:“定柔对我,不一样了,从前我一下马,她就会奔出来扑进我怀里,眼睛里满满全是我,会闪光,会冲着我笑的很甜,每到这时我就幸福的觉着自己在飞,可是现在去了她总是在做着什么,见了我也不停下,淡淡的说一句问候,像是沸滚的水变成了温水。虽然还会继续和我谈笑风生,同床共枕,可是我感觉的出来,她的眼神蒙着一层疏离,我知道原因,就是从那天开始的,宗旻生病了我没去找她,她心里在意,气我不能一心一意对她,她觉着我不值得,却就是不肯发作出来,不吵不闹,逼着自己安之若素。她对我说过,她心里已经把自己嫁给了我,现在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,当成和我是一场露水情缘。”

  他捏捏鬓角:“我真怕......哪天她知道了那件事,知道我是个穷凶极恶的人......”

  襄王安慰道:“臣弟想,慕容家是无人对她说的,他们不会蠢到自毁前途。”

  皇帝若有所思,眼底闪过阴翳:“.......慕容康,只有慕容康,心性耿直,爱憎分明,他的伉俪也在那天死了,肚子里怀着孩子,他心里被仇恨阗满。”

  襄王惊惑:“如此危险的人物!你为何还要抬举他?”

  皇帝叹息道:“他是定柔的亲哥哥,他的为人我是欣赏的,敦厚直率,藐视权贵,有为将佐帅之才,这样的人即便做了高官也不会结党累羽,排挤下臣。若没有淮南事变,我会大大重用他,只盼慕容槐能压制得住,温氏夫人能开解出来,只要他放下仇恨,不要坏了我和定柔,我自会委他以重任,让他施展抱负。”

  襄王慌道:“这是冒险!焉知他不会养大了尾巴咬人?”

  皇帝道:“朕自有分寸,不会容他尾大不掉,不会给他弑君的机会。”

  襄王还是担心:“暗箭难防啊。”

  皇帝按揉着鬓穴:“他在官场上磨砺久了自然棱角也就圆滑了,朕不信他会拿家族命运做赌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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